有人跪着去看疼痛科门诊
作为疼痛科医生,路桂军看到,几乎每年都有因为忍不了痛而自杀的病人。
就如意大利医史学家阿尔图罗·卡斯蒂廖尼在《医学史》中写的那样:“医学是随着人类痛苦的最初表达和减轻这份痛苦的最初愿望而诞生的。”
疼痛如果有具象,会是一柄巨大的钢针,朝腰椎一侧猛地扎入,让人疼得直不起身来,又弯不下腰去。
颜悦就是在这种尴尬的姿势中,几乎丧失了走路的能力。颜悦26岁,是上海一家互联网公司的普通职员。她年轻,无病史,只是一个在公园散步的普通周末,疼痛从天而降,毫无预兆,不容商量。
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身体里的这根针并没有消失。有一次,疼痛发作,她瘫在床上,吃饭都坐不起来。腰部承受不了上半身的重量,上洗手间,需要两手撑在马桶边缘,再扒着旁边的洗衣机起身。时刻用双手撑着整个身子,这样一来,连裤子也没法自己提。她愣在原地,冷汗和眼泪一起流下。
疼痛稍稍缓解时,颜悦在上海一家三甲医院挂了脊柱外科。不到一分钟,医生对着一张显示无异常的X光片,下了诊断,没问题,很正常,坐办公室的很多都这样。她离开医院,只带走一句“多休息”的医嘱和满肚子疑惑。
疼痛科医生路桂军从来不对病人说“你没事儿”。从事疼痛治疗近三十年,他理解患者对这句话的反感,“没事儿为什么会疼?没事儿找你干嘛?是我真的没事,还是你觉得我没事?”
人体的精密程度,远远超过了目前医学仪器能检测到的范围。有些疼痛没有章法,成因复杂,又极度个性化。路桂军通常会告诉病人:“如果病没查清楚,咱们先把疼止住,一边查一边看。”
路桂军是北京清华长庚医院的疼痛科主任。 在他的疼痛门诊里,你还可以见到穿着裙子,甚至是止尿裤的成年男性。那大多是会阴痛的患者。因为私密部位疼痛,有的人只能用单边臀部坐着,或者撅着屁股。内裤的一点轻微摩擦,都可能让他们痛不欲生。有人因为脚疼,须得站在门口不停地跺脚。有的腰痛患者,甚至是跪着来的。候诊区的每一分钟,对他们而言都格外漫长。门诊有专门的陪诊护士,时不时过去安抚患者。
这里几乎集齐了所有的疼痛样本——跳疼、涨疼、酸痛,抽筋一样的痛。有的像撕扯、有的像挤压。有人觉得有虫子咬,有针扎、又或是刀刺一样的、电击一样的、火烧火燎一样的疼。
进了诊室的病人,路桂军都会问几个常规问题:哪儿疼?怎么疼?多长时间了?疼痛给你带来了什么?
图 | 路桂军(前排左一)在门诊
有位29岁的女患者,全身肌肉刺痛,有时是牵拉伴随着火辣的痛感。晚上怕冷,但一进入被窝,温度一高,瞬间有刀割般的痛袭来,疼得她直接从床上跳起,只能坐到天明。发作厉害时,连往皮肤上吹一口气都疼。痛到没有办法,她会用头撞墙。不能结婚,没法工作,家人为了给她治病,连房子都卖掉了。
可她仍是“一切正常”的那一类。这位患者跑过许多医院的科室,骨科、风湿免疫、神经内科、内分泌科检查都没问题。尿、血、心电图、肌电图、肝功能、胸部X光也没有任何异常。碰到路桂军后,她才最终被诊断为“微量元素中毒”。
其他门诊看不了、没法治的疑难杂症,都流向了疼痛科室。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没有科室可收,没有“治疗意义”的晚期癌症病人。路桂军曾有一名患者,是一位喉癌晚期的老大爷。那种疼痛,像是无时无刻有很多虫子在撕咬骨头。老人全身发黄,消瘦得厉害。老奶奶心疼老伴,但没有任何办法。路桂军理解这些患者,“当他睡觉时,你想抱抱他都没有机会,因为他痛苦地蜷缩着。”
在疼痛门诊,他至少可以帮病人止痛。
疼痛不仅仅是其他疾病的伴随症状。当某一部位疼痛持续两个月以上,就是慢性疼痛,应该被视为一种独立的疾病。
1995年,美国疼痛学会主席 James Campbell 提出将疼痛列为“第五大生命体征”,疼痛感就像脉搏、体温、呼吸和血压一样,应该成为定期评估的一种检测指标。医学伦理学家也认为,缓解疼痛应该被视为一项基本的人权,缺乏足够的缓解疼痛,可以与发生医疗事故,甚至是执行酷刑相提并论。
而在中国,直到2007年,卫健委才发布文件,正式明确成立“疼痛科”。亚洲慢性病协会理事长郭跃在接受采访时说道:“我们过去都是按照发病部位来设立科室,最终的目的是把病治好。但疼痛科不一样,它遵从的是另一套逻辑,它关注人的感受,这是我觉得医学进步到今天,更应该去努力的方向。”
疼痛通常分为十个等级。
图 | 路桂军领医生团队在病房与病人交流
疼痛不止在于肌体。
2019年清明节,路桂军从一位患者家属那里得知,他的一个慢性内脏痛的病人刚刚跳楼身亡。为了弄清楚病人为什么自杀,路桂军专程从北京坐飞机到患者所在的南方小城参加葬礼。患者的弟弟质问他:“你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来,有这个精力,如果好好研究专业,把病治好,他还会出事吗?”
这让路桂军感到委屈,因为就在前不久,这位患者还在一个问诊网站上给他留言,说自己的疼痛已经缓解了80%。
在这场葬礼上,路桂军才了解到,患者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人物,也是给单位带来很多荣誉的团队领导。
自杀前夜,他和朋友约好了第二天吃火锅,睡觉之前,还跟妻子道了一句晚安。等到病人离世,亲属们才从他的种种行径反应过来,他一定是得了抑郁症。
“所以说,痛苦是多维度的。”路桂军说。即便一个人拥有怎样的种种头衔和社会地位,一旦患病,无法给予,只就能向别人索取,随之而来的,是价值感、意义感的坍塌。“如果这种失控不能被有效地承接,即使身体的疼痛得到有效控制之后,他依然难以活下去。”
在接触病人的过程中,路桂军发现,疼痛与心理密切相关。至今为止,他做疼痛心理研究已经有十年的时间。
在门诊里,遇到棘手的疑难杂症,他通常会再追问一个问题:“发病之初,有没有一件不愉快的事发生,现在想起来依然放不下?”
这个问题的答案,总会指向疼痛表象背后那些隐蔽又复杂的过往。一位30多岁,受妇科疼痛困扰的女白领,其疼痛的来源,是她12岁那年,打扫卫生时,从高处跌落,导致处女膜撕裂。在那之后,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不完整的女孩。后来结婚生子,丈夫因为工作外调,两个人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她便认定,丈夫是因为这件事嫌弃她。
这就是典型的心因性疼痛。
在另一次出诊时,路桂军问到这个问题时,一位50多岁,患有全身多处疼痛的内蒙古女患者,脸上的眼泪瞬间掉落。
四年前,她的孩子在上班路上遭遇车祸离世。那份工作,是这位母亲托人帮儿子安排的,在一个临时工厂打工,离家四公里。原本,她看不惯孩子毕业半年都没有工作,在家里闲躺,于是天天催他出去找工作。上班的第二个月,孩子就被车撞死了。
她一直放不下,认定孩子是被自己害死的。在那之后,身上开始出现疼痛的症状。妹妹不理解她:“你有完没完?孩子都死了四年了。”所有的亲人也都劝她放下。
作为一名同样从事安宁疗护的疼痛科医生,路桂军了解,有些亲属对逝去的亲人依恋很深,这种情况,不是要让对方放下,而是要给爱一个去处。路桂军告诉她:“孩子就在你的心里。你一定能感受到,天冷了,你跟孩子说注意加衣,他会回答你,妈妈你也注意保暖。你跟孩子说晚安,孩子会说,妈妈做个好梦。”
那位母亲露出惊讶的神情,趴在桌子上哭得更厉害了。她说,昨天来医院看病的时候,她感受到了儿子叮嘱她,妈妈保重。
路桂军按照精神相关的疼痛问题给她开了药。那天下班,离开诊所的时候,老两口站在门口,非要给路桂军塞个三百块的红包,被拒绝后,对他鞠了躬才离开。
图 | 路桂军与病人沟通
撰文|陈晓妍